建丰二年,皇朝藩镇割据战乱频发的气象,并未因为新帝的初立有所改观。乱世出乱势,乱势造乱事,在乱事频起的年月里,那天寒地冻时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便成了稀松平常。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五岁的小怪把自己藏在雪屋内,啃着大雪前收集来的榛果,默念着不止一次从病弱的爹爹口中听过的诗句,预估着自己变成一堆冻死骨的时辰,决定把自己所知道的朱门酒肉都仔细想上一遍,来世无论如何也要投生在一个能够吃饱穿暖的太平盛世,否则宁愿做一只飘来飘去的孤魂野鬼。

而外面,真真是好大的一场雪。

同一时间,安州城城主夫人容奢走出宝塔,眺望眼前一片白茫茫,近处塔前的红亭、远方山头的青松,也再见不得一丝异色。如此一来,塔前亭内的那个面向群山岿然而立的黑衣少年便越发醒目了。

自己这个弟弟啊,不过才十一岁的年纪,便静默得好似宝华大殿的那尊佛,作为长姐,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沿着长廊,姗姗来到少年面前。

“这么冷的天,不去禅房里坐着,华儿不怕冻坏么?”她柔声问。

容华转回身来,摇了摇头,一双宛若明珠般的灿眸投在姐姐面上。

容奢一笑:“我很好。”

容华眉心微紧。

“是真的。”容奢目内尽漾温柔,“从幻儿降临在世上的那一刻起,大夫便告诉我这个孩子不会活得太久。可是,她还是给了我五年的时光。这五年中,我看着她从嗷嗷待哺到呀呀学语,从滚滚爬爬到蹒跚学步,每一个时刻都美好得像梦境,即使她到了最后那一刻,也仍然对我叫着笑着,贴在我怀内睡去……虽然这一次没有再醒来,但直到最后一刻,她留给我的仍然是欢快的笑颜,足够了。”

足够了?五年里,幻儿的每一次睡去,对姐姐来说都是煎熬吧?直到最后一刻,姐姐又何曾真正体会过为人母者的快乐?容华无法认同,难以安慰,惟有不语。

容奢回眸,望向那座已被白雪染透的宝塔,道:“如今,幻儿永远安眠于安宁寺的宝塔内,有神佛庇佑,有香火熏沐,有经声唱颂,定然会早一日到达那极乐之地。我们这一场母女缘分也算是了了。”

“了了就好。”容华开口,“雪正好也停了,下山吧。”

容奢敛尽瞳心内的依依留恋,点头应道:“好,下山。”

容华率先启足。

望着弟弟已然前行的背影,容奢不由叹息。果然还是男儿强壮,不过才十一岁,身量已然超过了长他九岁的长姐,那双修长的腿即使踏在重重积雪上,也不见丝毫的趔趄踬踣……只是,他未来的路,只怕比今日的路要难行百倍,届时可否也如此刻般如履平地?

“姐姐?”容华回头,“不走么?”

容奢冁然:“走,走的。”

纵是如何难行,也终须要走。她走出亭子,走向那条通往山门的下山路。

这条路是依山而就的台阶,一层层一阶阶向下延伸,平日已是足够陡峭,如今天积雪成冰,每走一步都是凶险万分。

容华扶住姐姐:“我背你吧。”

容奢莞尔:“为姐什么时候是那么娇弱的人了?虽然天生不是学武的材料,当初却也跟着师父练过一些根基的,脚底的力气还有一些。”

话虽如此,容华还是慢行一步,手臂护持在她身后。

三十几阶的路,足足走了三刻钟,最后一阶迈下,前方即是山门。

山门前,停着姐弟两人的车轿。山门内,立着安宁寺的诸位僧人。

容奢向立在头前的住持福身为拜:“一嗔大师,多谢您亲自为小女超度。”

对方合什还礼:“贫僧做了当做之事,夫人何须言谢?”

容奢又是一福:“大师是闻名遐迩的得道高僧,小女夭折于垂髫之年,按本土风俗不得入土,不得行丧,弃于深山,不可理会,幸蒙大师垂怜,使小女得以入往宝塔,并受大师度化,容奢自然感激不尽。”

一嗔宝相庄严:“世间万般缘,皆有缘生地。贫僧超度的每一个亡魂,皆是与他们曾经的缘起所致,而夫人与小姐的母女之缘又何尝不是?”

容奢肃然:“虽然只是匆匆五载的母女之缘,已然足慰今生。”

一嗔覆眸低诵:“此缘灭彼缘起,夫人的母女之缘,又何止五载?”

只当是高僧的点化,她作别:“多谢大师,容奢告辞。”

一嗔微揖:“贫僧送夫人。”

钟声大鸣。

这是安宁寺的送客钟,每一位从宝塔走出的香客,都须以此钟与长眠于塔内的亲人作别,从此各自安宁。

山门前的左右耳房内,容奢走出来时一干随从,车夫解缰牵马,丫鬟前来搀扶,侍卫整装待发。

容奢却突然停下:“积雪太厚,只怕马也不好走,本夫人也想趁机赏赏雪景,先不上车了。”

容华晓得她是想多看那宝塔一时,不忍点破,道:“我扶姐姐走如何?”

容奢欣然,吩咐道:“你们上马的只管上马,进轿的只管进轿,无须理会本夫人。”

侍卫、丫鬟们齐声相应,可又有谁敢?一行人牵马赶车,缓缓跟行在主子身后。一刻钟后,终于转上官道,尽管雪未融冰未消,但远比方才平坦宽敞,脚下顿时安稳了不少。

“华儿,多谢你特地赶来送幻儿一程。”容奢突道。

容华摇头:“并不是特地。”

容奢忍俊不禁:“你口是心非的性子一点也没有变。为姐当年出嫁时,你不过六岁年纪,明明不想我走,却一迳地催促上轿。明明眼泪汪汪,却硬是不使泪珠滑出眼眶。”

容华皱眉:“姐姐记错了。”

容奢唇畔的笑愈发溢开:“为姐的记性何曾出错过?你该知道为姐的书读得还算不错,靠得正是过目不忘的本事。”

“我当然知道。”容华眸光沉沉,“姐姐的才华学识天下尽知,本该嫁给世上最好的男儿,却被父亲和兄长硬许给了一个那等龌龊卑劣的货色。”

“华儿。”容奢笑意全无,“这话不许再说了。”

容华面上浮起倔色。

容奢无奈一叹:“你心疼我,我当然晓得。可父亲和兄长也并非铁石心肠,那个时候,那等情势,他们在也只有做那样的选择。”

容华冷哼不语。

容奢又是叹息:“你性子虽沉稳,可终究还是年幼,将来有一日,你定然能够理解父亲与兄长的苦衷。或许,换做是你……”

“不会。”容华断然道,“若是我为平州之首,任何时候都不会牺牲姐姐的幸福换区区几载的平安。”

容奢默了默,再度展颜:“是,华儿不会,是姐姐失言了,华儿是世上最心疼姐姐的人,当然不会。”

父亲已去,兄长体弱,平州的未来早晚要压在他的肩头,如此重情的他,能否担当得起平州之首的重任,又如何在豪强林立中求存?

“啊呀……”忽然间,后方传来一声尖叫。

容奢回头,见自家的小丫鬟瘫坐在地上,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路畔的林子里,一脸的惊骇之色。

“兰慧,发生何事?”

名唤兰慧的丫鬟使力指着某处:“禀禀……禀夫人,有人,有si人呐!方才,一个人头从雪堆里滚了出来,又不见了!两只绿幽幽的眼睛,好可怕,啊——”

另个丫鬟眼见好看的小容公子面色不善,一把将她的嘴捂住。

容华冷眼觑了觑,向兰慧所指的方向行去。从他所在的方位,只看得见一堆处在林间空处的雪垛,待走到近处,却是一怔。

“是不是si人?是不是?”惊惧之下,兰慧语无伦次,忘记了对方的身份,一径求证起来。

容华再往前走。

“不准坏了我的雪屋!”雪堆之下,突有声音冒出。

“啊——”另个丫鬟也吓破了胆,连发尖呼,“啊!si人说话了?!”

“闭嘴!”容华倏然回头,双目冰冷。

这位好看的小容公子竟比鬼还要可怕。两个丫鬟当即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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