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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日,班哥从大通铺搬了出来,住进花庭外的一间耳房。耳房离寝堂近,就在夹道边上,大门后就是宝鸾的居所。拾翠殿偌大一座宫殿,房屋楼阁数不胜数,宝鸾经常出入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为防着齐邈之下黑手,她才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
班哥住的那间耳房以前是拿来放杂物的,地方不大,小小一间,墙上有好几处污渍,到处都是灰尘。
班哥住进去,不到半天时间,便将屋子收拾得焕然一新。
玉壶奉命来送东西,迈进屋子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屋里干净光洁,之前的杂物全都搬出,整整齐齐摆在外面。
玉壶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等等人,你一个人收拾多辛苦。”
班哥正坐在床边摆弄枕头,听见门口传来声音,连忙放下手中针线。
“玉壶姐姐,你来了。”
玉壶见他在缝枕头,顿时稀奇不已:“班哥,你还会干这活啊?”
班哥打结断线,将枕头放回原处:“我家里穷,什么活都得学着干。”
玉壶示意屋外同来的几个小宫人也过来瞧新鲜,小郎君拿绣花针不常见,尤其是一个相貌出色的小郎君,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说笑起来。
班哥脸上笑盈盈,无论她们说什么都好脾气地陪着,刚缝好的那只枕头被他藏到身后,枕头里面有小公主的短帕。贴到枕上,依稀还能闻见那帕上的幽兰香。
玉壶是来送药的,班哥捧了药连连道谢。
玉壶忽然想起什么,问:“你是不是认识马监司的黄公公?”
班哥道:“有过几面之缘。”
玉壶道:“他被人抄了屋赶出宫,听说死在宫外无人收尸。”
班哥一怔。
玉壶叹了几句,说了没两句,转头说起宫里其他是非。
班哥安安静静,没再答话。
宫人们没待多久就走了,玉壶最后一个走,班哥留住她:“姐姐且慢。”
他将一个荷包悄悄递到玉壶手上,那里面是他身上所有的银钱。
玉壶问:“你这是作甚?”
班哥道:“上次多亏姐姐,我才能从永国公手中逃过一劫,一直没来得及感谢姐姐,这些钱姐姐先拿着,日后待我出息了,再送金山银山给姐姐。”
玉壶推托两句,最终还是收下了,低声嘱咐:“你若真想谢我,以后就莫再提这事。”
班哥道:“我晓得的,绝不会往外乱说话。”
玉壶见他张着乌亮眼睛看自己,似乎还有话想说,便道:“你有事求我?”
班哥道:“我知道姐姐求了公主恩典过几日出宫探望生病的家人,姐姐能否在宫外替我烧点纸钱给黄公公?”
玉壶盯着他看了半晌,没有多问,点点头答应了。
长安温暖湿润,夏日比其他地方更为炎热,到了秋天,更是丝毫凉爽秋意都没有。
班哥入拾翠殿后,几个月的时间,众人提起班哥,嘴里都是称赞。
傅姆甚至让班哥代替守夜的宦官,睡在寝堂窗棂下。
“那起子懒东西,总是半夜就睡过去,外面有什么动静一概不知。殿下这几日睡不好,你比那些人都机灵,替我盯着屋外。”
原来傅姆怀疑是清露公主使了什么坏法子让宝鸾不能安然入睡,加上那日有宫人在花庭看见“鬼影”一晃而过,傅姆更加笃定清露公主装神弄鬼。
守夜的宦官为何半夜睡过去,没有人比班哥更清楚。但至于花庭为何有“鬼影”,他就不知道了。
其实宫人那天看到的黑影是猫,并不是什么鬼影,只因傅姆关心则乱,所以才认定是“鬼影”作祟,是清露公主想吓宝鸾。
不怪傅姆冤枉清露公主,清露公主在宫里实在是劣迹斑斑,以前还曾捉弄过宝鸾,被圣人训了好几回后才有所收敛。
班哥当夜就抱了枕被睡在寝屋墙下。
守夜的差事不好当,既要时刻警醒,又得吹风挨冻。长安的秋天虽然暖日高照,但入夜以后,风一刮,寒意便来了。
睡在墙下,地砖又凉又硬,为了不发出声响,连翻身都不能,守上一夜,身体都是僵的。
知道班哥要去守夜后,大家纷纷表示同情。
班哥自己却高兴得很。
小公主待他亲厚,可是还不够,她待这满殿上下的宫人宦官,皆同待他一样亲厚。
没有区别的亲厚,那便是疏离。
班哥裹着被子背靠石墙,双膝曲起,怀中搂一布枕,半边脸贴上去,孤独地看着檐外狭长一块黑夜。
夜深人静,拾翠殿众人早已进入梦乡,只剩满庭被夜色掩盖的花陪伴班哥。白日里争奇斗艳的花朵,入夜后便失了颜色,无精打采,似沉沉昏睡的美人。
半开的窗棂,隐隐约约传出小公主的声音。
班哥竖起耳朵,他的五觉比常人灵敏,辩出那些细碎的呢喃声中夹杂着哭声。
小公主似乎在唤:“阿娘——阿娘——”
班哥顿时站起,走到门边想要进去,又不敢动作,来回踱步,手心全是汗。
小公主屋里没留人,说是不想睡觉时都被人看着,很早之前就开始一个人睡的习惯。
他在这里守夜,除了盯紧庭院的动静外,还要随时叫醒宫人伺候小公主。傅姆和几个贴身宫人就在寝屋旁的屋子里,他高声一喊,傅姆和宫人们就能听到。
班哥正要迈出步子喊人,忽然脑中灵光一现,黑幽幽的眼珠子紧盯屋门。
须臾,他没有喊人,亦没有推开屋门,走回堆着枕被的墙下,将半开的窗棂往上撑起。
风灌进去,朦胧的月色中,小公主的哭泣声更为清晰:“阿娘……是小善……看看小善……”
他困惑不解,听了一会,拾起石子打到屋内柱子上,飙出一道不轻不重的震响。
小公主的哭声戛然而止。
重重金玉柜帘挡住的角落,他只能看见被风撩起的帷幔影影绰绰,白雾般的帐纱后,迷糊的擤鼻声代替哭声,小公主从梦里挣出来了。
班哥将窗棂放下大半后,对着屋里轻唤:“殿下、殿下,你还好吗?”
小公主轻细的声音传来:“是谁在屋外?”
班哥道:“殿下,是我,是班哥。”
不多时,屋内响起脚步声,窗棂被重新撑高,班哥抬眼一瞧,小公主整张脸映入眼帘。
巴掌大的鹅蛋脸,长睫下泪光闪烁,浓密的乌发垂在腰间,梦魇后余惊未消,眉间蹙起一股迷茫无助的哀伤。
她倚在窗边,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揉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班哥道:“快寅时了。”
小公主揉完眼睛,眼角更红,呆呆望着窗外浓黑的夜,似乎又陷回方才的噩梦中。
班哥目不转睛,他从来没有见过小公主如此脆弱的一面。
小公主温柔爱笑,她的高贵典雅刻在骨子里,像她这样的人,是注定一辈子活在云巅之上的。她的脸上不该有这般悲伤的神情,是谁让她伤感,是她梦里所唤的阿娘吗?
班哥情不自禁地靠过去,意识回笼之际,他的手已经触上小公主的面庞。
指尖相触的瞬间,小公主温热的肌肤灼得他呼吸紊乱。
班哥跪下去:“请殿下治我死罪。”
宝鸾从噩梦的余威中缓过神,呆滞的眼睛渐渐恢复神采,转眸凝视一窗之隔的班哥,并不在意他刚才做的事:“我为何要治你死罪?你只是想替我擦泪而已,起来罢。”
班哥起身后仍低着脑袋,像是犯了天大的错。
宝鸾忽然问:“班哥,你来宫里这么久,可曾思念你的母亲?”
班哥道:“我没有母亲。”
宝鸾惊讶:“人人皆有母亲,你怎会没有母亲?”
班哥皱眉又舒开,同宝鸾四目相对:“我生下来便无父无母,只有郁阿姆一个亲人,阿姆说,我的父母已经死了。”顿了顿,小心翼翼问:“殿下,方才你是不是梦见自己的母亲了?”
宝鸾下意识选择避而不谈。
她的母亲,是这永安宫人人避讳的禁忌。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及她的母亲,也没有人肯告诉她关于母亲的事。
她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疯子。
宝鸾已经很久都没和人说过自己的母亲,无人敢接她的话。从她懂事起到现在,第一次有人主动在她面前说起她的母亲。她抑制不住地望着班哥,既害怕又期待地希望班哥能再问一句。
班哥这时轻声说:“殿下,我听见你喊‘阿娘’。”
宝鸾哽咽,她提醒道:“你应该知道这宫里的规矩。”
“我自是知道,可比起规矩,殿下更重要。”他眼中满是诚恳与哀伤,像是在看一个同病相怜的人:“我的阿姆说,我很小的时候经常做梦,每次被人欺负,就会在梦里哭着喊娘。”
宝鸾问:“可你不是没有母亲吗?”
班哥苦笑:“没有母亲,所以更想要母亲。”
宝鸾怔怔问:“后来呢?后来你还在梦里看见自己的母亲吗?”
班哥摇摇头:“我跟佛寺的和尚师傅学了几年武,学出样子足以保护自己后,就再也没做过喊着要娘的梦了。”
宝鸾呆呆问:“在你梦里,你的母亲是什么样子?”
班哥道:“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觉得她应该是个美人,每次梦见她,她都会将我抱在怀里,替我赶走坏人。”
宝鸾低声呢喃:“真好,能做这样的梦,真好啊。”
银月悬挂夜空,报钟的更声从远处的鼓楼隐隐飘来,风中轻摆摇曳的木芙蓉花叶婆娑,清寒的桂花香裹在稀薄霜雾中,偌大的宫殿旷廖寂静,夜鸟哑哑鸣叫,自月下一纵飞过。
班哥探身埋进窗内,他轻柔拭去宝鸾脸上滚落的泪水。
这次没再诚惶诚恐,没再跪地谢罪。
他坚定地擦去她脸上每颗泪珠,直至她不再哭泣。
“殿下,班哥会守着你,班哥会替殿下赶走所有的噩梦。”
宝鸾破泣为笑:“你当自己是什么?能驱梦的道士吗?”
“是,只要能为殿下排忧解难,我立刻就去做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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