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还没有到，杨柳还在不停流血，蒋晖找出了自己常备的伤药，叫了一个丫头进来为杨柳上药，他则带着宋祁去了另一个房间。
蒋晖面前，宋祁感激不尽，拱手郑重行礼：“深夜叨扰，实在抱歉，只是人命关天，我却无处可去，能得蒋兄收留，实在感激不尽。”宋祁说这话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寂寥和落寞。
他只是忽然发现，自己本来以为三皇子不是可托付之人，在几位皇子中选了成王，最后却发现，他与赵谨也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他与长公主走得没有那么近，比赵谨更狠得下心，所以将来有为自己和母亲报仇雪恨的机会。
而这些，他跟着赵澈多年，早有征兆，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他有意无意忽视了而已。
原来自己也不是什么高尚之人，不过也是为了一己之私装聋作哑的人。
观察着他的神色，蒋晖很明白他此刻心中在想什么，他无话可劝，有时候人并没有很多选择，只能在既有的选择中选一个看起来最好的，但至于究竟是不是真的最好，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没有办法保证。
蒋晖只是比他更早明白一点：从根本上而言，赵澈和赵谨都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他之所以选择赵澈，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蒋晔。
两相比较，赵澈性格更狠辣，想要彻底解决世家的决心也更坚定，只有他成功上位，才能保证这些世家不会秋后算账，找到蒋晔头上。
他只是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所以在明白了这些之后依然可以站在赵澈的阵营，即便他从一开始就猜到了，赵澈可能不会让杨柳活着回来。
可是即便如此，在看到宋祁和杨柳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太多犹豫地将人带了进来。
此刻听着宋祁的这些话，他只是微微沉默了一瞬，才问他：“那你之后有何打算？”是因为杨柳这件事彻底与成王撕破脸面，还是救了杨柳就当作此事不曾发生，继续与成王共事？
在蒋晖看来，其实宋祁没有太多的选择，他在长公主府身份尴尬，而赵谨早与长公主结盟，他若是上位，宋祁的处境不仅不会有任何改善，甚至可能丧命。这样看下来，还是继续跟着成王最好。
只是他今日能在长公主府救出杨柳，想来与这女子感情不一般，为了她与成王决裂，倒也不是不可能。
宋祁现在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他明白了自己与成王终究不是一路人，现在回想起来，两人之间出现分歧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这次杨柳的事情让两人根本上的差异暴露无遗，即便勉强再站在一起，也有了无法消去的裂隙。何况，这有违他一直以来的为人处世之原则，若是为了给母亲和自己报仇，放弃自己一直坚持的处世原则，宋祁不知道这样的自己与赵谨，赵澈他们还有什么区别。
蒋晖看他似乎陷入沉思，又仿佛左右为难，正好外面德生来报，说大夫已经到了，便微微挑眉提醒宋祁：‘走吧，先去看看人怎么样了。”
宋祁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微微点了点头，跟在蒋晖身后去了杨柳的房间。
大夫已经在了，杨柳确实伤得很重，清理之后才发现，脸上被咬掉了好几块肉，原本倾国倾城的脸此刻看起来恐怖狰狞，失去了左边胳膊，腿上也都是血淋淋的伤口，腰上也是被狼狗锋利的牙齿扯掉了好几块肉，连大夫都不忍直视，查看她伤口的时候又是叹息又是摇头，好几次忍不住抬头看向蒋晖和宋祁，想问问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看起来像是被狗咬成这样的，只是又想起来，大户人家都有些难言之隐，终究还是没有问，心里却止不住叹息，无论如何，这样对一个女子都太过残忍了。
宋祁只是看着大夫面露难色，又是叹息又是摇头，以为杨柳已经无药可救，只是看大夫查看地认真，也不好出声打扰，眼看着他收回手，连忙问道：“大夫，她怎么样了？”
大夫一听，他倒是对床上躺着的这个人十分关心，便微微点了点头，说道：“伤得不轻，好在没有致命伤，只要止住血，性命还是可以保住的。只是”
“只是什么？”听到她能活下来，宋祁刚松了口气，就听到大夫说“只是”，心立马提了起来。
大夫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似乎暗怪他的不懂人情，说道：“她一个女子，容貌尽毁，胳膊也失了一只，对她来说，只怕不是那么容易接受吧。”虽然现在已经看不出她原本的容貌，但是从她纤细的四肢和洁白如玉的肌肤来看，这女子原本应当是个美人儿，只是遭到这样的变故，即便能救她一命，她又如何能接受这样的打击呢？
宋祁这才明白原来大夫说得是这个意思，当即看了杨柳一眼，果然见到她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本来容貌的脸，面露不忍，移开了目光，只说道：“还请大夫尽力救她性命，至于其他的，我会尽力想办法的。”
“你能想什么办法？”大夫对他不自量力似乎有些不满：“她伤得这么重，容貌是不可能恢复如初了，希望她醒来后能够接受，不会轻生吧。”容貌对女子来说总是格外重要的，他曾见过因为忽然生了麻子就要轻生的女子，眼前这个女子醒来后能不能接受自己变成这副模样，还真不好说。
不过，大夫微微叹息一声，对着宋祁和蒋晖说道：‘请先出去吧，我要开始为她清理伤口了。”
蒋晖这才微微一拱手，道了声：“劳烦。”带着宋祁离开了。
临走之前，宋祁有些不忍地看了躺在床上的杨柳一眼，在大夫点明之前，他还真的没有想过容貌尽毁这件事对杨柳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能不能接受，他只想着能不能救她性命，却没想过，最后变成这副模样，是不是杨柳自己希望看到的。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走神，蒋晖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复杂。
他一向拥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又对蒋晔格外关注，以至于她对宋祁的那点小心思，从来瞒住过蒋晖的眼睛。
只是他心中一直很矛盾，一方面他此生再无与自己心爱之人在一起的希望，所以总盼着蒋晔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可是他心里又清清楚楚地明白，宋祁的处境并不好，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蒋晔真的与他在一起，只怕会遇到数不清的麻烦，他私心里不希望她为这些事情困扰。
可只要她愿意，她真的要与宋祁在一起，那么不管有多少麻烦，他都可以帮她解决，哪怕堵上自己的一生。
可是现在，他看着宋祁对杨柳的关心，忽然产生了怀疑。
世上没有人会比他更爱蒋晔，所以他希望蒋晔将来嫁的人至少是一个全心全意喜欢她，心里只有她的人，若是宋祁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他便已经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宋祁还在为杨柳的伤势和她醒来后能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担忧，并没有意识到在自己担忧的同时，蒋晖已经暗暗将他排除在了蒋晔未来可以成亲的人之外。
不过即便他知道了蒋晖此刻心中所想，想必也不会为自己辩解什么。
杨柳身上的伤口很多，而且因为都是狗咬伤的，必须仔细清理，头发半白的大夫忙碌了整整一夜，才把所有的伤口都清理完，涂了药，包上了纱布，有些筋疲力尽地结束这一切后，对还在等着的蒋晖和宋祁说道：“伤口都处理过了，人应该很快就醒了。”
宋祁听到这些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亲自送大夫出了浮云轩，回到院中，蒋晖对他说道：“既然人已经没事了，你也不必太担心了，我会派人去照顾她，你忙碌了一夜，先去歇息吧。在你想清楚之前，可以暂住此处。”
蒋晖其实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尤其是这麻烦可能给蒋家带来麻烦的时候，可是因为宋祁曾救过蒋晔，他待宋祁便与旁人不同，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明知道收留他并不是明智之举，还是这么做了。
蒋晖能在此刻对自己伸出援手，宋祁感激不尽，郑重道谢，顺便表达歉意：“深夜来访，多有叨扰，等杨柳醒了，我们会尽快离开，以免给蒋兄带来麻烦。”
蒋晖闻言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他若是怕麻烦，一开始就不会让他们进蒋家的大门。
但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谢意，微微颔首与他道别后回了自己房间，宋祁也径直去了蒋晖为他准备的另一个房间。
而此刻天已微微发亮，隐在云层之后的太阳渐渐露出了一丝熹微的晨光，将天边照成火红的眼色。
京城之中，长公主和赵谨连夜派出的人也终于有了收获，宋珅的下落已经找到，接下来就看长公主和赵澈如何谈判了。
宋祁忽然显身救走了杨柳这件事，赵澈似乎并不在意，甚至一点也不惊讶，让人捉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在长公主与赵澈密谈的同时，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昏睡了几个时辰的杨柳也终于醒了。
只是她醒了，又好像没醒，明明她现在就在蒋家，周边都是蒋晖派来照顾她的人，但是在她的眼中，周边围的都是对自己虎视眈眈的狼狗，举着利爪，长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上来撕碎自己。
她看到她们似乎在说什么，还想拉住自己，便更加恐惧，不管不顾地尖叫的同时从床上蜷缩到角落里，整个人不住发抖，将头深深埋在腿间，已经无路可退，仿佛要奋力穿透那面墙把自己藏起来一样。
蒋晖院子里的人都是经过他和周宿溪调教的，总还算稳得住，即便见她这样陷入疯癫，也只是微微有些惊讶而已，并没有大呼小叫，只是尽力安抚她，想要她从床边回来。
这边传过来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醒了本来就没有睡着的宋祁和蒋晖，蒋晖微微叹了口气，只能从床上起身，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对这个可怜的女子又一次生出同情。
而宋祁几乎是在听到动静的一瞬间便披上了衣服，来不及扣上扣子便急匆匆地从房间冲了出来，只是他刚冲出来便停住了，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傻了一样看着前面。
原来周宿溪已经回周家许久了，蒋晔思念大嫂，今日一大早特地跑来让蒋晖把人接回来。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刚走到浮云轩附近就听到了女子尖利的喊叫声，心中惊疑，不明白大哥的院子里为何会有女子的喊叫，生怕出什么意外，顾不上等清韵和清越，急匆匆地闯进来，却不曾想与同样急匆匆从房内出来的宋祁不期而遇。
两人似乎都没有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再次见到对方，一时都楞住了，对视良久，还是宋祁先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意，主动与她问好：“蒋姑娘。”
蒋晔看他行礼，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一样，微微弯腰行了半礼，身子还没站直，便看到了从房内出来的大哥，微微一愣，连忙起身，冲着大哥跑了过去，好像只有在大哥身边，她才能感觉到安全和安心。
蒋晖看到了两人的互动，自然也察觉到了在两人之间流动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是在蒋晔冲着自己跑过来时，他还是忍不住笑了笑，在她来到自己面前后，抬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问道：“你怎么跑过来了？”
蒋晔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何而来，悄悄看了宋祁一眼，说道：“我来问问大哥什么时候去把大嫂接回来。可是，我刚走到附近就听到有女子的声音，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蒋晖闻言面露难色，冲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多问。
蒋晔楞了一下，本能地去看宋祁，只是他恰好背对着自己，看不到他的表情，而且他似乎很着急离开，只是背对着他们说了一句：“抱歉，我得先去看看她。”便急匆匆地往另一个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