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当今圣上端坐龙椅之上，面容端正温和，有圣人之象，看着下方淡然站着的赵斐，长叹一声，提醒道：“蒋家的事，朕已经做了决定，以后不要再提。”
赵斐微微低头，嘴角轻扯，露出一个不屑的讥笑，抬起头来却又是一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表情，淡淡回道：“皇兄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我哪敢再提?蒋家驻守北境，我把这件事告诉皇兄也不过是怕蒋家敢让一个敌国之子继承爵位，将来做出更大逆不道的事。”
赵斐语气淡淡，说出来的话却是直戳皇帝的心窝。历朝历代，每一个做皇上的，最怕的就是边境守将有二心。
他之所以对蒋家高高拿起，轻轻放心，正是看在蒋家历代的忠心，可是现在，蒋家的忠心在皇上这里打了折扣。
但是面对赵斐，他并未表露自己的猜疑，只微微垂眸，轻叹道：“朕明白你的意思。”又看向赵斐温和笑道：“好了，许久不进宫了吧，咱们兄妹也很久没一起吃饭了，陪皇兄一起用晚饭吧。”
赵斐长眉微挑，似乎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却又轻笑一声，语气亲昵地埋怨道：“皇兄日理万机，我哪敢来打扰？”
自赵斐出嫁后，两人似乎很少这么亲昵地说话了，圣上对这个一同长大的妹妹还是颇为厚待，闻言似乎想起了两人年少的时候，轻笑着摇头，起身自书桌后走出，看着她笑道：‘你呀，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嘴上不肯饶人。走吧，朕叫他们做你爱吃的菜，陪皇兄好好说说话。”
自己的身子自己最了解，最近他时常感到精神不济，有时候早朝上坐着坐着，就听不清楚下面的人说什么了，午夜梦回，时常梦见自己的结发妻子，她对自己笑着招手，埋怨他：这么多年了，难道就不想她吗？
他想，大概自己很快就要去陪她了。
如今他要走了，放心不下的也是这个妹妹。
这些年她在外面做得事，他并非一无所知，只是故意充耳不闻。上书弹劾她的奏折都被自己悄悄扣了下来，这些大臣都是人精，时间长了，自然也知道了自己对她的偏袒，这些年，她行事越发过分，却无人再敢弹劾。
他这样纵容她，并不全然是因为当初她母亲救了自己一命，更因为两人一同长大的情分。
他知道她与三皇子走得近，大约她也跟自己那些大臣一样，以为自己最终会立三皇子为储君，她还是那样聪明，懂得为自己找好后路。
三皇子，确实没什么不好，作为储君，他也算担得起这个位子。
只是，他心中依然感念皇后和那个随她一起去了的太子，所以储君之位迟迟不决，事到如今，看来不能再拖了。
晚饭摆在了圣上的朝阳殿，一桌子菜，确实都是她年少时爱吃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赵斐似乎微微有些动容。
皇上亲自为她夹了一道蜜汁藕，轻笑着叹道：“朕还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甜食，尤爱这道蜜汁藕，可惜每道菜最多夹三次，母后生怕你甜的吃多了牙齿不好，更是不许你多吃，你便常常来朕这里抱怨。”
看着面前盘子里放着的藕，赵斐只轻轻笑了笑，淡淡道：“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难为皇兄还记得。”
“是啊。”皇上有些感慨地轻叹一声：“也不知怎么了，朕最近总是想起一些往事。朕还记得有一次，下着大雪，你忽然来找朕，朕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竟是为赵澈求情。”
皇上说这话的时候始终观察着赵斐的神色，他想用这件事提醒她，当初的她是心怀善意的，如今不要随着年纪增长，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赵斐闻言微微楞了一下，显然她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只是很快又轻轻笑了笑，极淡的语气说道：“皇兄不提，我差点都忘了。也不知赵澈这孩子，在锦州呆得好不好。”
她说着轻拢长袖，为皇上夹了一块鱼肉放进他面前的盘子里，仿佛方才的话也不过是顺着皇上的话顺口一提。
皇上轻轻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鱼肉，笑了笑：“说来朕也许久没有见他了，福公公，派个人去锦州看看成王过得可好。”
他身后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便颔首行礼，匆匆离开，临走前似乎看了赵斐一眼，却又仿佛并未看她。
赵斐并不在意，只对皇上笑道：“说起来，皇兄也许久不见珅儿了，改天我带他进宫来给皇兄请安。”
“哦，对。”皇上似乎心中有事，闻言楞了一下才连忙点头道：“朕是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明日吧，明日带他入宫，朕好好瞧瞧这个外甥。”
赵斐这次似乎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微微点头，抬手轻轻抚了抚长发，慢慢说道：“皇兄，若是我为珅儿求娶五公主，皇兄可舍得？”
赵斐忽然发问，皇上显然没有料到，闻言楞了一下，手中的筷子也顿了一下，却又顺势夹了一块金丝糕放入赵斐面前的盘子里，温和笑道：“嘉月年纪还小，朕确实还想多留她几年，你舍得让珅儿再等几年？”
“这有何舍不得的？”赵斐轻笑：“能娶到公主，便是等十年也等得。只是”她话锋一转，轻轻抬眸，看向皇上，继续说道：“怕皇兄不舍得，便是十年也是白等。”
皇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收在袖中的左手却微微轻点，显然对赵斐忽然提出此事没有拿定主意。
他既对赵斐的行事一清二楚，宋珅是什么德性，自然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虽纵容赵斐，想给她留条后路，却也不舍得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只是他没想到赵斐竟然这样直白地开口了，一时想不出好的理由拒绝，只好将事情推到陈贵妃身上：“朕确实是舍不得，不过此事还得跟陈贵妃商量，嘉月毕竟也是她的女儿。”
被皇上委婉拒绝，赵斐似乎也并不在意，只微微点头道：“皇兄说得是，做母亲的总是最疼自己的孩子，便是皇兄舍得，陈贵妃说不定还不舍得呢。”
皇上温和笑了笑，并未接她的话，反倒招呼她多吃点。
赵斐也聪明地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长公主这些年虽然跋扈了些，但毕竟是生在宫中，当年又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若论心计和对圣上心思的把握，无人能及。一次面圣，便成功挑起了圣上对蒋家和成王的怀疑，还为宋珅的婚事做了铺垫，刘妈妈看得轻叹，只要不牵涉到驸马，长公主还是那个聪敏过人的长公主。
圣上既做了决断，蒋家的事自然不会再传，不出几天，京城之内，便连流言也没有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清明节将到，各家小姐相约去城郊踏青，蒋晔这样的性子，往日是不爱凑这种热闹的，但是因着大相国寺的事，她被母亲禁足许久了，好容易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出门，她自然要去求母亲放她出门。
李慕亭看她这一个月来还算乖巧，总不能一直将她关在家里，便答应了放她出门，终究有些不放心，又托了周宿溪看好她。
清明这日，老太太携蒋晖，蒋晨前往蒋家墓地祭祀，蒋晫与蒋晔随周宿溪出门踏青，两行人一路同行，到了城郊才分别。
城郊有一处踏青的好地方，此处植有大片翠竹和柳树，旁边还有一处桃园，素以风景秀丽，春色撩人闻名，今日众人踏青便约在此处。
蒋晔到时，掀开车帘往外一看，见已经有成群结队的公子小姐在树下散步了，率先跳下马车，伸手将大嫂和三姐姐扶下马车。
三人刚刚站定，便有熟悉的人前来招呼，周宿溪忙于应付，一时也没空管她们，蒋晔索性带着蒋晫四处走走，顺便看看今日大姐姐可来了。
转了一圈并未发现大姐姐的身影，倒是远远瞧见了在河边站在的陈燃，恰好她也回头，一眼瞧见了蒋晔的身影。两人目光一对，蒋晔微微一愣，连忙拉着蒋晫转身，低着头，脚下飞快，跑了好一会儿，回头去看，已经瞧不见陈燃的身影了，才松了一口气，停下脚步，便看到蒋晫面色潮红，大口地喘着气，顿觉懊恼，自己怎么忘了，三姐姐身子娇弱，是跑不得的，便有些懊悔地扶住她的胳膊小心问道：“三姐姐，对不住，你还好吧？”
蒋晫弯着腰大口地喘着气，听到蒋晔担心地询问，还是摆了摆手示意她自己没事。
蒋晔看她累得厉害，左右环顾，这里也没有可以歇脚的地方，转眼却看到不远处的桃园入口，便提议道：“三姐姐，我扶你去前面的桃园歇歇可好？”
蒋晫抬头看了一眼就在眼前的桃园，点了点头。
桃园原来是京城某个王孙贵族的园子，大约这人喜欢桃花，所以园子里种满了桃树，后来这人落败了，园子也充了公，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众人踏青的去处，蒋晔也不知道这园子现在是谁的。
四月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满院的桃树，枝头缀满了粉白的花朵，春风过处，花瓣随风飘落，沾在了人的发丝上，似乎不肯落地般在发丝上轻轻招摇。
蒋晔是个无趣的人，向来没有赏景的闲情雅致，满园的春色在她眼中也不过惊鸿一瞥，只想赶快为三姐姐找一个歇脚的地方，偏偏这里不是桃树便是杏树，就是没有可以坐下的地方。
虽则树下闲坐也是一种风情，但此举于三姐姐而言，显然不适合，蒋晔只好扶着人继续往园内走。
这里虽名为桃园，却也不只有桃树，绕过大片桃林便是一片竹林，修竹林立，春色葱郁，走过这一片桃树和竹林，后面有一个小亭子，蒋晔一眼看到那亭子，对蒋晫笑道：“三姐姐，咱们就去那里吧！”
蒋晫闻言抬头望去，见到竹林掩映中一个红色的小亭，便笑着点了点头：“好。”
桃园名声在外，今日踏青，自然有不少人前来，亭子里也已经坐了几人，蒋晔为她找到一个空的位子，掏出随身的帕子擦了，又垫在下面，才扶着她说道：“三姐姐，坐吧。”
蒋晫脸红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四妹妹，这是做什么？”这原是贴身丫鬟做的事，怎么能让四妹妹为自己做这些。
蒋晔倒是并未多想，蒋晫身子弱，虽是春日，亭子里的石凳还是凉的，她随手便将自己的帕子垫在下面了，虽说也不顶什么用，总比没有好些。
看到蒋晫微红的脸，蒋晔才明白她在说什么，不在乎地摆手道：“没事，三姐姐坐吧。”她说着扶着她的肩膀将人按到了石凳上。
蒋晫也只能无奈笑笑，伸手从自己袖中掏出手帕，想为她擦了另一个石凳，却听蒋晔说道：“我站一会儿，三姐姐安心坐着吧。”
蒋晫只得又收了帕子放回袖中。
亭子里坐着的几个人都与两人不相识，是以也没人过来打扰，蒋晫倒是可以安心赏景。
蒋晔靠在旁边的柱子上，无心赏景，却在心中盘算，今日踏青，宋祁会不会来，从他离开后，她已经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了，甚至连他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想起上次他被人追杀的危险，又想到他毫无自保之力，便不由得开始担心。
蒋晔思绪正在乱飞，眼眸一转，便见一白袍青年来到了蒋晫身边，殷勤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蒋晫有些无措地匆忙抬头看向蒋晔，蒋晔无奈轻叹一声，离开了那根柱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挡在了蒋晫身前，扫了那人一眼，暗暗撇嘴，瘦得跟竹竿似得，也好意思来找三姐姐搭话，全然忘了宋祁也是一个瘦弱的人。
“你干嘛？”她不是很客气地看着他问道。
那人显然没想到忽然跑出一个小丫头坏自己的好事，“唰”得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扇子，轻轻摇晃着，用鼻孔看着这个还不到自己胸口高的小丫头，冷声道：“你又是谁？”
人装作自己并不是的那种人的时候总是显露出明显的别扭来，偏偏装的那个人还不知道。比如面前这个男子，虽说也面白清瘦，却目光阴鸷，又偏偏做出一副风雅文人的做派，叫人一眼就瞧出别扭来。何况，他大冷天的还拿把扇子，蒋晔对眼前这个人更没有好感，嫌弃地瞥他一眼，悄悄踮起了脚尖，努力扬起下巴，看着他不客气道：“这是我三姐姐，你挡着她看风景了。”
这话一出，蒋晫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
面前的年轻人被她拿这毫不客气的话一噎，又听到蒋晫的轻笑，面上一红，尴尬地收了手中的折扇。
旁边一个始终专心赏景的少年，听到这句话也看了过来，眼眸轻垂，终于从石凳上起身，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来到蒋晔面前，先是轻笑了一声，才淡淡说道：“面前的可是定远侯府的两位姑娘？”
蒋晔皱眉，看着面前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只见他眉目精致，神色淡淡，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从容的贵气，又一语拆穿自己的身份，心中不安起来，看他时也没了底气，只含混问道：“你怎么知道？”
赵济听到这不算客气的反问，也并不生气，只微微转了头，不经意道：“在母妃那里见过两位姑娘的画像。”
这一句话可谓信息极多，首先，母妃的称呼，表明他是某位皇子，不必费心推算，看他年纪，蒋晔便知道这是四皇子赵济。再有，苗夫人给他看女子画像，这意思再明显不过，是要为他娶妻，定远侯府竟然也在其列，这是蒋晔没有想到的。但既然蒋家没听到风声，这事显然还没定，本该瞒着的，他却这样大咧咧地说了出来，而且似乎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在蒋晔还思索他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的时候，蒋晫已经红着脸行礼了：“蒋晫见过四皇子。“
蒋晔也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蹲下，赵济看她蹲完了，才淡淡道：“既在外面，便不必这些虚礼了。”说着看向苗颂文，介绍道：“这是表兄苗颂文，刚来京城。”
蒋晔微微点头，不得已也行了一礼，好在他显然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行礼，一双眼睛直黏在蒋晫身上。